精神他乡的流浪者——陈宇飞作品解读

 李旭
在众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中,陈宇飞算得上是“老革命”了。他出生于1962年,年仅15岁就考上大学,19岁已经毕业。那时还是1982年,早熟早慧的他生逢其时地投身史称“85新潮”的现代艺术运动,并成为安徽的一员主将。其后,他和中国大陆的所有艺术家们一样经历过动荡的时世,多年来都在人生的现实和艺术的理想中持续地奋斗挣扎——南下深圳打工,远赴德国留学,在北京租借工作室交流创作……但绝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合肥这个中等城市里度过的。

近20多年来,陈宇飞在创作中一直对变动的环境和复杂的人性保持着高度敏感,他的作品,可以说是中国当代社会的一种另类镜像,有着同一主干却生长出异形的枝条,纷繁易变、杂乱无章的图像背后,其实隐匿着极其相似的精神症候。这是一个社会阶层开始加速分化,价值观空前多元的时代,在巨大的政治、经济变动中,试图重建秩序和信仰的诉求始终遭遇着各种挑战,争取公平与公正的努力却也从未停歇。在他近年来的作品中,一直充斥着拥挤的面孔、破碎的肢体、锈烂的机械和被污染的空气……这是艺术家对其真实生存经验有选择的概括,同时也是社会急遽转型时期物质与精神乱象的真实写照。

他在自述中曾这样描述过自己的心理状态:“中国在推进经济化过程中给人们带来了诸多新鲜感受,给人们的观念和行为造成巨大冲击。这个时期对于像我这样出身在60年代初,经历过文革,曾抱有单纯的文化理想,又被抛入到新时期的商业化进程中的人来说,心灵上无疑是复杂的……拥塞、挤压的感觉是我作品的主要特征,无论是视觉感受和心理体验都是如此。我运用似乎冻结、痉挛般的形体去表达一个处在历史特殊时期的人的状态”。

近20多年来,陈宇飞在创作中一直对变动的环境和复杂的人性保持着高度敏感,他的作品,可以说是中国当代社会的一种另类镜像,有着同一主干却生长出异形的枝条,纷繁易变、杂乱无章的图像背后,其实隐匿着极其相似的精神症候。
李旭

合肥不是什么大都市,但陈宇飞的作品从一开始就具有非常浓厚的都市特征,这与他对都市文明的长期观察与体悟密切相关。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越多的地方,陌生人也就越多,个体价值在都市中被极度漠视其实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常态;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说,人越多的地方,垃圾就越多,长远利益被轻率忽视也正是快速发展所带来的恶性习惯;从视觉分析的角度上来说,人越多的地方,图像也就越多,嘈杂纷乱的感官印象令人与物交织错位,连故乡也会变成他乡。

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陈宇飞的早期人物和风景绘画就已经显露出他与众不同的独特视角,软化了的立体派造型、保罗·克利式的细腻笔触和超现实主义情调都暗示着他与真实世界强烈的隔膜与疏离,孤独而又反叛,唯美而又伤感。其后,在1990年代初的一系列纸本实验中,他借鉴了新表现主义和稚拙绘画的某些技巧,把内心的压抑和冲突借助狂放的涂抹宣泄出来,这可以看作是他日后画面上的某些“暴力特征”的起点。1990年代中期,他的创作出现了一个高峰,鲜亮刺目的色彩和拥挤窒息的构图开始在画面上占据重要地位,残缺的人物和道具形象堆积纠结在一起,犹如一道巨大厚重的墙壁,正在风化枯朽……这种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语法由此建立并一直延续至今。

进入新世纪以来,陈宇飞那些以人物为主题的代表风格仍在延续,但形式语言方面出现了复杂的变化:厚涂的肌理渐渐变薄,以往干涩的笔触开始变得细腻润泽起来,过去暖调一统画面的用色习惯也逐步为冷暖交替的丰富色系所取代。与过去大量的群像不同,他的画面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单个人物的形象,那些奔波、游泳、蜷缩着的人物,使个体化空间的意义慢慢地浮现出来。在继续描绘“人”的同时,陈宇飞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物”,他认为,整个社会环境的过度商业化已经造成了“人的退场”和“物的登台”,于是,一系列的火车、汽车、拖拉机和三轮车等机械形象出现了,有些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有些在污染中慢慢锈蚀,有些在拥堵中发生碰撞,有些则停在废车场中等待拆解……2006年,他还创作了一个近乎抽象的系列,那些团块状造型其实是以“烟”和“云”为母题的,其中既有对环保问题的关注,也暗示着这个曾在大学时代研习过国画的人对传统的回望,那些软化了的、不确定的造型,可以令观看者产生异常恍惚的联想。

时至今日,陈宇飞仍然是一个关切社会的艺术家,如他所言“我是一个凭思想活下去的人”。他对人性异化、环境污染、资源危机和道德重建等问题一直保有着敏锐的批判态度,除了在绘画中持续探讨这些主题之外,他还完成了几个装置和行为艺术作品,在不同媒介、形式的语境下对人类须要共同面对的生存问题发出个人的追问。

回顾陈宇飞20多年来的创作轨迹时可以发现,他是一个在思想上“生活在别处”的人,是一个“精神他乡的流浪者”。19岁的他在1980年代初期就开始进入社会,饱读西方文学经典的年轻画家那时曾对人生充满怎样的幻想?作为一个安徽独一无二的“前卫艺术家”,长期生活在合肥的那种孤独,局外人又如何能够揣摩?他曾经告诉我,合肥不是一个历史名城,因此城市的面貌本来就没有什么特色,变化起来也就根本没有任何顾忌,昨天还是鸟语花香的郊区,瞬间就会变成大兴土木的开发区,这样的“故乡”又与“他乡”何异?在他最近的一幅作品上,巨大的挖掘机已经把猩红的土地挖开,充斥画面的土堆恰似被肢解的肉体,而冷灰背景的云雾中,一架巨大的飞机正急速冲撞过来……在分析这些心理内因后,我们便可以比较容易地理解他躁动不安的心灵,重叠无序的图像,冷漠沉静的批判态度,以及那种独特的、带有强烈疏离感的生命体验。

在艺术快速市场化的今天,正面关注社会的艺术家已经越来越少了,艺术的内容也正在远离公共语境,逐步走向私密空间,陈宇飞的作品向来缺乏讨好市场的特点,他多年来的创作与其内心的冲动长期保持一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努力是珍贵的,他的作品也更应得到这个时代珍视。

2007年1月10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