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每一个在过去的十年中频繁来访北京城的过客口中，你最常听到的是这样一种感慨：短离别，然而已认不出。街边楼墙上白垩垩的“拆”字带来的碎石堆，像种子一样迅速发芽，生出了遍布整个城市的推土机和大吊车。而张牙舞爪的建筑机械很快又被玻璃墙面钢筋铁骨的摩天大楼所代替，就这样，城市的风景有节奏地变化着。

于是很自然地，从周吉荣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他的风格，通过对这个迅速变化着的城市的敏锐观察，也随之激烈变化着。他对北京城的视觉领悟是一种个人情感，甚至是极其亲密的。他邀请我们通过他的视觉来体验这个城市。他从1987年开始创作的丝绢作品“北京街道生活”在形式上是干净且坦率的。那些哀挽的情绪中带着一丝淡淡悠远的忧郁意味。单独的人物形象安怡闲坐在老北京的胡同中，伴着迷人醉心的氛围静静地酌着小酒。属于老北京的建筑元素——门廊、屏风，有层次地镶嵌在暗淡的背 景中，营造出超现实的景象。

直观上看来，很多人会赞同周吉荣的北京系列作品与他现在的作品并无太多关联。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其实可以发现，在这其中都多少预示着很多他现在的风格变化。他对色调对比和纹理的控制赋予那些老城墙、建筑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力。而在他近期的作品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他把这种能量带到了一个更加艺术和审美的境界。从严谨的版画技法到更富于表现力的混合材料的使用，他历经了剧烈的转变。而这一转变过程使他的作品更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光晕。

动感十足的北京城滋养着艺术家们的心灵，这其中周吉荣也通过自己的作品，证明了他对这个城市变化敏锐的观察。在这本集册中，邹跃进的一篇文章也给予周吉荣深入、哲理的艺术展示十分中肯的赞赏。作为中国首都的北京城以一种我们还未能完全理解的动量迅速发展着。周吉荣的作品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充满魅力的真实证据，也引发着我们更多的思考——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失去了哪些。

实存的虚幻性 ——关于周吉荣《绮城》系列作品的意义

邹跃进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吉荣近来创作的《绮城》可以有多重解读，而我则更愿意从周吉荣一贯关注中国现代都市化的艺术逻辑，来理解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我认为在《绮城》这批作品中，周吉荣很显然不是把进入夜幕中或雨雾中的都市形象给予写实性的描绘,并用“绮城”来形容其真幻难辨的美丽形态，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对现代都市这种前所未有的文明形态给予本体论的思考，进而对现代都市存在的基础给予置疑。在我看来，这种思考和置疑是双重性的，即从直观的方面看，周吉荣在《绮城》系列作品中所描绘的现代都市都是全景式的，发亮的天空与深色的都市所形成的对比，也说明周吉荣呈现现代都市的全景形象的意图，不过，对于每一个生存在现代大都市的个体来说，一座城市作为一个整体，其实只能以想象的方式存在，谁也无法真正把握它的全部，更不用说理解它的真正意味。换句话说，对于现代都市，我们能够像周吉荣描绘的全景那样，看到它的全貌和外壳，想象它的整体与边界，但无法从其内部，窥视其整体的意义和本质，就此而论，周吉荣通过《绮城》直接呈现现代都市的繁荣和美丽，意欲揭示的却是都市人的生存困境，即对于生存于都市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市的存在实际上是虚幻的。

周吉荣的《绮城》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思考和置疑的另一方面是哲学式的，即从本体论的角度反思和怀疑现代都市存在的依据和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反思和怀疑类似于笛卡尔。我们知道,作为理性主义哲学的代表，笛卡尔通过怀疑一切，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建立了以理性为基础，以主体性为中心的现代哲学。虽然周吉荣和笛卡尔都是从怀疑出发的，但两者达到的目的则截然对立：如果说笛卡尔通过怀疑一切的方法，为世界和主体的真正存在找到了坚实的理性基础的话，那么，周吉荣则是把对构成现代都市存在基础的怀疑坚持到了最后，并最终导致对都市文明形态的否定。
事实上，从人类文明的角度看，在工业革命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城市文明形态，无疑是对自然法则的超越和颠覆,不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限制的工业化生产，构成了现代都市文明形态的基础，比如正是汽车等交通工具,使城市成为宠然大物。现代都市这种反自然的本性，也许在周吉荣看来，就是产生它的虚幻性的根源，因此也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会在即刻之间消失。从这一角度看，周吉荣的《绮城》更像是在用美丽的形象，隐喻人类的宿命

在《绮城》之前，周吉荣以北京四合院为表达对象，创作了大量表现老北京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周吉荣通过对老北京和老北京人的悠闲生活方式的描绘，表达了对一个放大的传统村落即将消失的怀念之情。也许正是这种感情，使周吉荣能直面现代都市文明的虚幻性。从美术史的角度看，最早表现都市题材的印象派画家,还是对都市的阳光和生活充满浪漫的想象的，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周吉荣的《绮城》中，尽管浪漫的想象仍在，但艺术家再也看不到都市这种最先进的文明形态，在人类未来社会进程中的坚实基础和美好前景。我想，这大概就是周吉荣的《绮城》中那些美丽的都市所具有的真正意义。